母亲去世隔天我才下飞机,看见来接我的二哥、二嫂红着眼,我就知道一切太晚了。等医院的手续告一段落,回到大哥家,我试着在母亲中风前住过的房间找些熟悉的感觉。房间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她住院前留下的东西,有用过的口红,半盒蜜粉,四分之三瓶乳液,一大盒刚拆封的棉花棒,和空了的眼镜盒……那些东西仿佛都还有着未尽的任务,而母亲已走远了。我伸手打开衣柜,映到眼前是挂着整整齐齐的衣服,其中,最多的是母亲珍爱的旗袍。忍不住,我一一去翻着每一件旗袍,依稀看到不同时期里,穿着旗袍去参加宴席的母亲。
母亲从年轻时就喜欢穿旗袍,即使在日据时代,她穿旗袍拍的相片仍然不少,而且多半长及脚踝。相片中的她透着一种气质,是沉着婉约的,好象只有那一身旗袍才可以让殖民地长大的她在心里保有一份属于中国的情怀。我出生后的第一张全家福相片中,母亲穿着一件深色的旗袍,领口有个外婆留下镶着翡翠的竹叶形别针,她是那种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女子。照片中的我还不满一岁,拍照时一只手还抓着袜子。对那件旗袍我印象很深,除了来自照片,还因为我有件同一块布料做成的小夹袄,黑底的绒布隐隐约约有着金色小格子的花纹,胸前一排珍珠形状的白色扣子,那件小夹袄后来又给了我的大表妹穿。那个时代也许没有什么“母女装”的说词,但是我知道母亲很喜欢把我打扮得和她一样,也难怪,在生了三个小壮丁后,好不容易才有个女娃儿可以让她重温童年的梦。
由于在那个年代里旗袍都是订做的,因此从选布料,滚边或镶边的选择,都可以看出个人的品味和个性。母亲皮肤白皙,所以大多颜色都适合她,夏天的旗袍颜色偏暖色,冬天的则是寒色,但即使是黑色的,穿在她身上也不显灰暗,她是那种给人温暖又自信的人。和父亲合照的一张黑白相片里,她穿着的旗袍是浅色的布料滚着深色的边,我曾好奇问母亲是什么颜色的,她说是浅鹅黄色的布料加上紫色的滚边,我用想象的都喜欢那颜色的搭配。陪母亲去选布料是童年里一件兴奋的事情,布店的老板颈子上总挂着一条布尺,在客人身上量两下,就知道该剪多少尺的布料,花花绿绿的布匹整齐地罗列在架子上,镜子前总有人拿着布斜披在身上左右端详,旁边少不了有个三姑六婆的同伴或店员在旁边给意见。稍大些时,我也会帮妈妈出主意,很多时候,妈妈会惊讶我和她的选择很一致,又给了她“有个女儿真好”的理由。那时送礼也时兴送布料,有一回,别人送了她一块紫色的纯色布料,她嫌太单调,拿去给一位远房亲戚锈上花,那位阿姨也不打稿,就用电动的缝纫机随兴绣出浅黄,粉红,浅紫等不同的小花,加上深浅相间的绿藤枝叶,使那块原本单调沉闷的布料马上鲜活起来。做成旗袍后,那串小花的位置正好沿着斜襟、裙摆,非常特别,算是我印象中最深的一件旗袍。
记忆中如果学校单位里有重要的典礼或会议,妈妈都会穿旗袍去上班。慢慢地,社会上穿旗袍的风气越来越淡了,取而代之是时兴的洋装。其实天气太热时,穿起高领口的旗袍的确受罪,加上走起路来也不方便,本来就不太适合日常生活中穿着。但遇到喜宴或寿宴时,妈妈还是坚持穿旗袍。有一回妈妈恰好参加完什么餐会,顺道去二哥的学校,身材高大又帅气的二哥和穿着一身旗袍的妈妈走在全是男生的校园里,备受瞩目。妈妈走后,二哥的同学跑来跟他说:“你妈妈气质真好!”让二哥觉得一整天“鼻子都尖尖的”!
我念大学时,好不容易脱掉中学时的白衣蓝裙制服,留起长发,妈妈总希望我换穿比较淑女的服装,可是我向来好动,加上学校在山里,成天穿着球鞋牛仔裤,背着嬉皮袋跑进跑出的,根本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母亲除了摇头叹声“野丫头”也没辙。30岁那年生日快到时,妈妈感叹说“从前女孩子家30岁生日是婆家给做的,可是你到现在还没个影子!”那时我从美国念完书回去做事,刚结束一段疲惫的感情,和母亲两个人过着简单的生活;担心给我压力或又勾起一些伤心的往事,她转身又笑着问“你要什么生日礼物?”我想了想,很慎重地说“一件旗袍!”我想起母亲年轻时最珍爱的一张相片,就是差不多这个年纪拍的,我从没穿过旗袍,就穿着旗袍拍一张相留念吧!说好后,妈妈就陪我去布店选布料,凭着记忆中母亲那件旗袍的花色,我选了一块类似的宝绿色布料,上头绣有黄色带寿字的圆形花纹。镜子前,看着布料斜披在身上,我想象自己穿着旗袍的样子,会不会有着母亲30岁的身影?从小,亲戚们总说我长得没有母亲年轻时好看,但,我终究和她有了某种程度的联系。心中迫不及待等着那件旗袍做好,母亲似乎也感染我的情绪,有着止不住的兴奋。生日那天,穿着那件宝绿色旗袍去拍照,领口及马鞍襟都镶着黄边,胸前左右和领口各缝着一朵云彩状的黄色盘扣。镁光灯一闪,镜头前留下我30岁的笑容,少了20岁时的那份灿烂,多了份沉静和淡淡的失落感……不管怎么说,我终于也有属于自己穿旗袍的相片了。
看着一橱柜的衣服,忍不住把脸埋在衣服里,试着寻找母亲曾经的体温,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慢慢滑下脸颊。听到大嫂走近的脚步声,我急忙把眼泪擦干,告诉她想找几件妈妈的旗袍留作纪念,按台湾的习俗,那些衣物在头七时都要烧掉。大嫂理解地点点头,帮我翻找着,我越拿越多,不知道怎么取舍。大嫂看了,叹口气对我说“小妹,不论你愿不愿意,妈走了,你要放得下,要不她也会走得不安心!”看着床上堆成像小山的旗袍,我索性大哭起来。
回美的行李里,我还是带回了一箱母亲的衣服,除了旗袍,还带了她晚年时常穿的几件背心,天凉时我会拿出来在家里穿。至于旗袍,穿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了,我把它们折好存放在透明的盒子里。那几件熟悉的旗袍,我还清楚记得母亲曾在某个特别的场合中穿过。看着它们,好象又回到从前母亲盛装出门前的景况,尤其记得有回母亲单独参加学校同事小孩结婚的喜宴,那时父亲已退休,不太愿意去这种热闹的场所,母亲出门前化好妆戴上耳环,走到他跟前调皮地问他:“漂不漂亮?”爸爸笑着拍拍她的肩,哄着说:“当然当然,比新娘子还漂亮!”虽说那时母亲也快60岁了,但在父亲面前,她总能放心地像小女孩般撒娇。
只是这次,她出了远门,不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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