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末代皇后的裁缝》从一个小人物——末代皇后婉容御用裁缝李春芳的角度,对清末民初飘摇更迭的大历史进行了透视,对清宫和伪满内廷生活尤其是迷雾重重中的婉容的才情风貌、个性命运作了丰满细致的描绘。书中有不少鲜见于史书记载的细节。
一件旗袍让他成了宫里人
事情发生在溥仪大婚之后。
一天下午,将近黄昏,成衣铺来了位宫里的太监,这位太监跟李春芳的大爷熟识,李春芳叫他海大爷。海大爷把包袱放在柜台上,打开后露出一块锦缎衣料。原来内务府里已把裁缝遣散了。一方面民国政府支付给皇上的那点银子入不敷出。另一方面这些人赌钱、偷窃,什么都敢干。把皇上惹恼了,除了太后和皇上身边的太监遣散了,把造办处的裁缝、工匠、杂役也辞退了。现在皇后要做旗袍,只能出宫寻人。
大爷不敢接这个活,海大爷却不依不饶。
李春芳坐不住了,他对大爷说:“大爷,这活儿咱们接了吧。”
大爷对海大爷说:“裁缝裁缝,先裁后缝。裁剪要凭尺寸。寻常百姓来到铺子里,翻过来掉过去量一遍;可给皇后做衣裳,你能去量吗?”
李春芳说:“不用,皇上大婚那天,我去帽儿胡同荣府门前看热闹,见过皇后。”
大爷更生气了:“隔着半里地,看上一眼,就能把衣裳做合适了,我不信你有那么大本事!”
李春芳一拍胸脯:“做不好,我这辈子就不当裁缝了!”
海大爷走后,大爷急忙到后院,招呼人收拾东西。他告诉李春芳:“你本事大,铺子交你了。我老了,不想在这儿等死,死也要死在家里。”一辆大车,拉着大爷和成箱细软,在暮色降临时走了。
整整三天,李春芳把自己关在屋里,平心静气、摒除杂念。先躺在炕上想了一天,脑里全是皇后的形象。第二天下剪子时,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曲线流畅、周转有度,一气呵成。把几片裁剪成型的衣料拼在一起,旗袍有了模样,剩下的就全看装饰了,李春芳拿出看家本事,任想象力自由驰骋。
海大爷取走了旗袍,李春芳才担心起来——万一皇后穿上不合身,不就全砸了吗?接下来几天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担惊受怕,他才理解大爷为什么弃家业不顾,卷起铺盖卷回家。
海大爷终于来到了成衣铺。一进门,他喜笑颜开,冲着李春芳作了个揖:“恭喜呀,皇后穿上你做的旗袍,别提多合身了。就这手艺,神了!四九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了。”
李春芳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工钱给我吧。”
海大爷说:“别惦记你那工钱了,先琢磨怎么谢我吧!皇后一高兴,叫我把你请到宫里去做事。你小子造化不浅,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就这样,李春芳成了末代皇帝溥仪和皇后婉容的御用裁缝春儿。
不甘当傀儡溥仪买缝纫机
1932年3月7日,春儿一家三口作为溥仪的随行人员,从大连乘火车到达长春。
最初的几个月,溥仪和婉容是在亢奋中度过的。然而在这几个月中,种种迹象表明,溥仪这个“执政”形同虚设,没有一点作用。溥仪恼火、愤怒,但木已成舟,他无力改变。
整个八月,春儿都在为婉容准备过生日穿的衣裳——一件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这件绣花衣,颜色素雅,端庄大方,具有古典的韵味。这是春儿向婉容推荐的款式。这与婉容的心思不谋而合,她时刻提醒自己,大清朝的皇后穿着打扮要保持皇家风范,要体现出大清王朝的威严。她告诉春儿,把她过去那些衣裳,凡是沾点洋味的,都装进箱子里。春儿隐隐有了感觉,皇后变得越来越成熟了。他无法理解,皇帝和皇后的衣着是和政治联系在一起的。婉容热衷于满族服饰,是在表达她内心的情绪。
八月底,婉容问春儿过生日的衣裳准备得怎么样了。春儿回答,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能完成。婉容本想叫春儿再做件朝褂,在册封寿辰等典礼上穿用。听春儿一说她有些犹豫。春儿就说:“皇后要做什么尽管吩咐,我抓紧做就是了。”婉容说:“不是你抓点紧就能做好的,我要做的这件朝褂,你一针一线地缝,再快也得一年。我记得当年你提过,有个什么机器,缝起衣裳,快过人工百倍,咱们也买一台这样的机器吧。”
春儿对婉容说:“是缝纫机,美国人造的。不过,要买机器,先要奏明皇上。”
听说要买缝纫机,溥仪非常兴奋。他问:“不是早就嚷嚷买嘛,怎么如今还没买成?”
溥仪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当上执政以来做出的最果断的决定。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心中豁然开朗,又体会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发号施令的快感。
但买缝纫机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
郑孝胥说:“洋人的机器都是些奇技淫巧,祖宗从未用过。皇上和皇后的服装,若用机器来制作,有悖于先朝留下的祖例,也是对皇上和皇后的不敬。”驹井德三也说:“日本早已制造出缝制衣服的机器,但上层人士还是偏爱手工缝制的衣服。它是高贵和尊严的象征,代表了服装艺术的最高境界。我建议阁下不要买缝纫机。”
驹井德三的话激怒了溥仪,他指着在座的人说:“你们,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让我做主;条约你们说了算,工厂矿山你们说了算,我家里的事你们也想说了算。这回我非要做主!这缝纫机我偏要买!我不明白,缝纫机不过是用来做衣裳的,值得你们这样害怕吗?”
一个月之后,从美国胜家公司订购的缝纫机运进了执政府。
事实上这架缝纫机对春儿的作用并不大,但对溥仪和婉容来说,意义却非同一般;它的象征意义要比实际意义大得多。这或多或少表明,溥仪和婉容对充当傀儡是不甘心的,他们需要找到这样的抗争机会。
婉容在与溥仪的合影中,身着李春芳改制的旗袍,凸显东方女性柔美身姿。
使旗袍成为中式服装经典款式
溥仪在来长春后,曾发誓要生育皇子。但一年多过去了,婉容并没有怀孕。溥仪对婉容的热情渐渐冷淡下去。这使她非常痛苦。
婉容只有靠穿着打扮来排遣心中的苦闷。一天,婉容突发奇想,她告诉春儿,满族传统服装最典型的是女人穿的旗袍,但这旗袍有几个缺陷:首先是肥,其次是厚。穿上后显得过于臃肿,不能把女人婀娜的腰肢和女性的曲线显露出来。春儿早就有改进服装样式的想法,但皇宫里规矩森严,祖上留下来的样式是不能轻易改变。如今有了皇后的旨意,春儿可以创新了。在下剪子裁剪衣料时,春儿的手腕不知不觉地抖了一下,剪出一条优美的曲线。春儿想:女人的魅力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以裁缝的眼光观察,胸和臀是女人最富于魅力的地方。这两个地方用厚厚的袍子遮住,再漂亮、再优雅的女人看上去也是上下一般粗,没有女人味儿。
春儿把旗袍送到婉容的寝宫,婉容穿上以后,在屋里走了几步。裁剪得体的旗袍紧裹着少女般的身材,并使所有的线条凸显出流畅的韵律,衬托出婉容端庄高雅的气质。春儿发现,婉容的步态有些拘谨。他仔细观察找到了原因。过去的旗袍开气儿很短,因为下摆宽大,加之妇女均为缠足,步幅很小,并不影响走路用。现在把旗袍做成贴身的,问题就明显了。
春儿问婉容:“娘娘,您看是不是把气儿开得长一点呢?”
婉容说:“不必。气儿开得长就露出了腿,会给人轻浮感觉。春儿呀,这件旗袍是我最喜欢的。女人靠穿戴打扮把女人的魅力焕发出来,就像厨子做菜要放一些作料一样;没有作料,菜本身的味道是提不出来的。我琢磨着,以后的人穿旗袍,不会穿这种短气儿的。那是以后的事了。你看,这衣裳一改,就有了灵气。你就在旗袍上多下下工夫吧!”
春儿当时没意识到,他的改进创新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他在无意之中,使旗袍这种款式成为中式服装的经典款式。
昔日御用裁缝变成今日集邮家
1985年春节,我去李春芳老人家中做客。落座之后,我发现墙上用图钉钉了一排印有老北京图案的古旧的画片。凭着职业敏感,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画片。
取下来一看,果然,这是一套清朝末年发行的双连明信片,共计十二枚。所谓双连明信片,就是把两张明信片印在一起,邮寄时再将它们裁开。为什么要将两张明信片印在一起呢?原来明信片正面的图案为一幅幅清朝末年北京的风光照片;那些照片场面宏大、气势宏伟,仅用一张明信片,不足以表现照片的效果。那么,这套明信片究竟是何时发行的?上面的照片又为何人拍摄?照片是用广角镜头拍摄的;清朝末期就发明了广角镜头吗?明信片色彩鲜艳逼真,清末就有了彩色照片吗?
我对老人说,这套明信片很有研究价值,我想把它刊登在杂志上。老人欣然同意。
我说:“如果登载杂志上,就要署名。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老人哈哈一笑:“我叫李春芳,过去在宫里,皇后和皇上都叫我春儿。”
为此,我找到民俗学家刘桂芳先生,请他为这套明信片写了篇研究文章。刘先生经过细致研究,认为这套明信片确实发行于清末。至于广角镜头,当时日本和欧洲已广泛应用,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套明信片的颜色,当时彩色摄影技术还未发明,明信片上的色彩是人工着色,由于着色技术高超,使人误为天然色彩。
我把这套明信片刊登在《集邮》杂志。刊登之后不久,老人收到了几百封集邮者的来信。这一年的秋天,他被吸收加入了北京市老年集邮协会,成为老年集邮协会里年龄最大的会员。集邮协会帮助老人把收藏的邮票整理成集。在他的邮集里,有清代邮票、民国邮票、伪满邮票和新中国成立以来发行的邮票;他的收藏品之丰富,令人惊叹。
从此,收集和整理邮票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这位当年的御用裁缝苍老的心中又迸发出生命的火花。老人在八十岁高龄之后,还考上了老年集邮大学,并获得毕业证书。
难以想象,一个当年的皇家御用裁缝,如今却以集邮家身份闻名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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