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世界文学史上最具百科全书风范的长篇小说,自然少不了民俗的描写。除了婚丧嫁娶,最热闹的就是传统节日的场景。我们据此而了解到古人怎么过节的,甚至还间接地分享了他们每逢佳节复杂的心情。况且,《红楼梦》的故事框架,常常靠种种节庆构建起来的。节庆是人物性格、人际关系的大检阅。节日的场面很有看头,场面上的人,人的所思所想、所说所做,更值得玩味。
譬如,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就写到中秋节。苏州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的乡宦甄士隐,中秋佳节家宴已毕,又在书房另外摆了一桌酒席,亲自踏着月色来隔壁请寄居在葫芦庙里的落魄书生贾雨村赴宴。贾雨村此前看上了甄士隐家的丫环,虽眉目传情,却无缘结识,倒成了一桩悬而未决的心事。正值中秋,举头望月,越看越像邻家的美女,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信口吟成一首诗:“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瞻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唉,他心目中的婵娟就住在隔壁,却显得比月亮还远。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读者可别小瞧了这副对联,无形中预兆了黛玉与宝钗未来的命运。
甄士隐登门相请,恰听见贾雨村吟诗,顿觉自己没看错人:这个书生果然抱负不浅。便笑邀:“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居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蔽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贾雨村如遇知音,便随甄士隐到这边书院中对酌漫淡。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天色也变得美好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贾雨村内心的狂劲儿,被美酒美景(以及那不在场的美女)催发出来,玩了一场李白举杯邀明月的“超级模仿秀”,对月咏怀:“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好客且爱才的主人甄士隐,立马成了眼前这位狂傲不羁的诗人的粉丝:“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亲自斟了一大杯酒相敬。
脂砚斋评点:“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红楼梦》里的三秋却如一日般迅速,稍纵即逝。
《红楼梦》作为封建社会的四季歌,写尽了名门望族的春夏秋冬,让读者在季节长廊里亦步亦趋、且走且歌。这部摹画豪门春秋的人物长卷,却是从秋天开始的,又以秋天为结束。从贾雨村与甄士隐联袂把酒共度中秋节开始,又以贾雨村经历了飞黄腾达,最终被削职为民,在迷津野渡与成为道人的甄士隐重逢为结束。中间发生了多少事情?中间又省略了多少事情?都已化作秋风瑟瑟,落叶萧萧。
姑苏城的中秋月,拉开了《红楼梦》的序幕。原本落魄如《聊斋》里赶考书生的贾雨村,在这个中秋节撞上好运气,得到贵人相助。甄士隐对于贾雨村可不只是有一饭之恩,他听说贾雨村想投奔京城应试却苦无路费,当场奉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想得非常周到,而且以物相赠时又说得情义双全:“兄何不早言?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从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这个中秋夜,贾雨村见到的月亮是最圆的。天上不仅有月亮,天上还真会掉陷饼呢!贾雨村手上捧着的银两、衣物,是素昧平生的好心人甄士隐慷慨赠送的,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在人生的瓶颈挣扎许久,他缺的就是这个。缺的就是这能难倒英雄汉的一笔启动费。幸好,甄士隐成为他事业的赞助人。贾雨村收下钱物后虽然仍是吃酒谈笑,心中一定暗喜:自己的人生有戏了!
两人月下对酌至三更方散。甄士隐替贾雨村挑选了进京的良辰吉日:“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相晤,岂非大快之事!”施舍者似乎比接受者还兴奋,美美地睡了一觉。直至日上三竿方醒,还想再写两封推荐信给贾雨村带到京城,以便他在陌生之地能有个仕宦人家投拜、寄居。让人去请贾雨村。家人回来后汇报,葫芦庙里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就赶路进京去了。也留话托和尚转告甄士隐:“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好个急性子。原本只欠东风,中秋夜借到了东风,一刻也不愿耽搁,立马直挂云帆济沧海。看他那雷厉风行之势,没准真能成事的。
至于贾雨村成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读完《红楼梦》就全知道了。按照《红楼梦》人生无常的祸福观: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会带来好事。贾雨村本人,也不过是棋盘上一只过河的卒子,他能够穿越楚河汉界,全靠甄士隐助了一臂之力。甄士隐做的应该算是好事,可他的善举、义举,却使贾雨村顺利地走上仕途,乃至有了做坏事的资格。
姑苏城的这个中秋节,是无数中秋节中很平常的一个。对于怀才不遇的贾雨村,却是不平常的。他撞上好运。虽然这个好运未来也将带来厄运。这个中秋节是整部《红楼梦》的药引子,不仅使荷戟独彷徨的贾雨村从此饱尝酸甜苦辣咸,还将间接地影响千里之外京城里贾府的命运。原本是荣宁二府局外人的贾雨村,在这个中秋月圆之夜,意外地获得了参予其盛衰成败的可能。那天上掉下来的五十两白银(在贾雨村眼里一定比月亮还亮多了),就是不可或缺的原始资本。
秋天为《红楼梦》提供了一个又一个悬念,又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转折点。贾府的荣华富贵,是在秋天达到高潮的,又在另一个秋天开始滑坡,体现出颓势。
大观园才子佳人的诗社,起于秋风飒爽之际。那也正是荣宁二府鼎盛之时,富丽堂皇得简直不可一世。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两盆洁白如玉的秋海棠给少男少女们带来灵感,把新的诗社命名为海棠诗社,首次的比赛就是咏白海棠的同题诗。聚会的地点恰巧又在秋爽斋。薛宝钗的那首“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得了冠军。隔了几次,薛宝钗、史湘云又在大观园摆开螃蟹宴,请贾母等都来赏桂花吃螃蟹,这也是《红楼梦》里气氛最和谐、最有诗情画意的一次聚餐。酒席的下半场就是菊花诗会,以《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十二题即兴赋诗。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写到佳作前三甲《咏菊》《问菊》《菊梦》俱为林黛玉一人所赋,《咏菊》中两个对仗“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尤其巧妙,可谓艳压群芳。贾宝玉趁着兴头又说:“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他果然洗了手提笔写出一首螃蟹诗:“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黛玉当场和了一首,结尾两句是“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却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倒是宝钗的那首“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被大家评为食螃蟹绝唱。
诗社虽成立于秋天,却散发着青春的气息。那也是大观园的青春期。一群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尽情挥霍着年龄所赋予的浪漫与才情。即使像林黛玉这样的忧郁型少女,在那几天里也格外开心,显得很阳光,仿佛心头的迷雾被良辰美景驱除得一干二净。这是无限美好的时光,可惜不能长久。唉,快乐在人生中永远是有限的。
凸碧山庄中秋夜宴
季节轮回,年代更叠,到了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贾府男女老少聚集凸碧山庄赏月,这次中秋家宴却暗含萧条之气。首先是人少了,原本喻意大团圆的圆桌只坐了半壁,还有半壁空着。用贾母的话来说:“常日到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脂砚斋评点:“未饮先感人丁,总是将散之兆。”
其次是在玩击鼓传花时,贾赦讲的笑话提到“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让贾母听了疑心,有点扫兴。贾母扫兴了大家自然都高兴不起来。贾赦提前离席归去,下山路上被石头绊了一下,扭了脚脖子。
尤其是后半场,贾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续饮,边听桂花树下乐工吹的笛声。第一曲尚好,当贾母又命拣那曲谱稍慢的来吹奏。“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生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感,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讲笑话给老太太解闷,大家都笑不出来,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
从这一刻起,书里面滋生出阵阵寒意。从这个中秋节开始,《红楼梦》多了一缕忧伤的画外音,像是笛声,又像是呜咽。那夜的笛声,也许就预兆着未来无尽的哭声吧?《红楼梦》前半部分是笑着的,后半部分是哭着的。前半部分是热闹的,后半部分是凄凉的。如果说前半部分让人温暖,后半部分则倍感冷清。越来越冷清,直至曲终人散。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净。
“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伤怀,自去俯栏垂泪。”诗社原本约定今年中秋举办诗赛,一起赏月,一起赋诗。可宝钗等人另有安排,诗社活动也就无法举行,大家都散了。只乘下史湘云一人安慰林黛玉,约她去山下凹晶溪馆联句吟诗:“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二人到了水边,望一会天上月,又望一会水中月,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起诗来。一只暗影中惊飞的白鹤,使史湘云如有神助,吟出佳句“寒塘渡鹤影”。林黛玉也不甘示弱,对上一句“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叫绝:“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度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冷月葬花魂”,仅仅五个字,都足以成为林黛玉的精神传记。她无意识地预言了自己的命运。林黛玉短短的一生,先是葬花,接着为花所葬。寄人篱下,家乡远在天涯,林黛玉死后很久都无葬身之地,只能葬于月下,葬于花丛,葬于等待之中。她等待着自己的芳魂能被早日搬运回南方,安葬于父母身边。虽然她在南方已没什么活着的亲人了,可她还是想回去。她的魂还是想回去。
这个中秋节,林黛玉用五个字提前总结了自己的一生。这个中秋节,月亮是冷的。泪水是冷的。心也有点冷了。只是林黛玉还没意识到:更冷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更冷的日子就要来了。此刻,林黛玉只能望见月亮,望见的只是月亮。她望不见:不久的将来,那个躲在月亮后面哭着的自己。
我十二岁时第一次读《红楼梦》,认识了林黛玉。当然,她不认识我。她只比我大一点,也就十五岁左右吧。她似乎比邻家女孩离我更近。大观园就在我家隔壁。我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林黛玉是爱哭的。爱哭的女孩尤其让人心软。如今我已四十多岁了,重读《红楼梦》,想看看大观园是否拆迁了。啊,林黛玉还在,还在河边葬花,一点没有长大。我都老了,她为什么长不大呢?也许,爱哭的女孩永远不会长大?再见林黛玉,我硬了的心肠又重新变软。我不仅看见十二岁时梦见过的林黛玉,还找到了那个爱做梦的自己——我没忘掉林黛玉长什么样子,却差点忘掉他长什么样子了。唉,林黛玉还那么爱哭,喜欢过林黛玉的我,却不大敢做梦了。书一旦翻开,就不想合上。可梦一旦合上,就不敢轻易翻开。
从十二岁时写第一首诗,到今天,已三十二年了。这三十二年里,有的朋友生离,有的朋友死别,有的朋友疏远,诗是我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了。十二岁时写的第一首诗,已记不清了。我却经常想起写第一首诗时的自己,就像想起一位小朋友。他只有十二岁,他一直是十二岁,仿佛永远长不大。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写诗,不时回头看我一下。他可能觉得离我还很远吧。小朋友已变成老朋友了,可他仍然只有十二岁,正在写人生中的第一首诗。这三十二年里,我写了多少首诗啊,似乎都是为了找回写第一首诗时的感觉,都是为了把第一首诗继续写下去。写诗时我才能不让自己长大,才能拒绝衰老。十二岁时我真勇敢啊,仅仅读过一本《毛主席诗词》,加上一本《红楼梦》,就大胆地写诗了。那是一个贫穷的年代,连唐诗宋词都买不到,这两本书成了我精神上的教材。《红楼梦》讲故事时插入的诗词曲赋,尤其让我领略到古汉语的隔世之美。我最早熟悉的两位诗人,一位男诗人,叫毛泽东,一位女诗人,叫林黛玉。一位是现实的,一位是虚拟的。他们分别使我认识了诗歌中的力与美,浪漫与忧伤。我十二岁时就爱上了浪漫,也爱上了忧伤。到今天,我还在坚持着这份爱,哪怕仅仅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童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因为写诗,而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在他们还不懂浪漫的时候,我就渴望浪漫了。在他们还不会忧伤的时候,我就感到忧伤了。他们还在做梦的时候,我已经醒了。而当他们醒了,我又开始做梦了。诗人的梦与醒,永远跟常人的人生轨迹打一个时间差。
我之所以把林黛玉视为女诗人,因为她人生的几个经典环节,无论是葬花,还是焚稿,都是与诗相关的。包括她与史湘云在夜色中对出的诗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多浪漫啊,多忧伤啊,堪称其精神写照。她的多愁善感,在我眼中成了女诗人的独特禀赋。曹雪芹的文笔,加上书中林黛玉的诗句,烘托出一个美丽哀愁的女诗人形像。其中,也多多少少添加了我阅读时的想像。她在我心目中活了,似乎比我身边的街坊邻居还要真实,还要亲切。这也没错,她已成了我精神世界的女朋友,一个会写诗的小女朋友。黛玉为花写诗,我为黛玉写诗。花读不懂黛玉写的诗。黛玉应该能读懂我为她写的诗。可惜她已化作春风了。春风读不懂我为黛玉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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