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作为“摩登”的背景铺垫时代曲前后粗略统计有8000多首,然而在小烟纸店那一抹蜜黄灯火与红绿琉璃映照的夜总会音乐萦绕着的不外乎两首:周璇的《天涯歌女》与姚莉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关锦鹏选择《玫瑰玫瑰我爱你》为电影《长恨歌》锦上添花,李安选择前者为《色 | 戒》柔扬出一个时代的俪歌。
1940年战云密布的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第一次面世,是在电影《马路天使》中,周璇在片中唱的是《四季歌》、《天涯歌女》,与周璇的楚楚可怜大相径庭,姚莉伶牙俐齿地唱着这首旋律奔放、节奏明快的爵士风格舞曲: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
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影片描写了歌女小兰悲惨的流浪飘泊命运,事实上影片中的两位正是真实人生中的天涯歌女。
抬起了肩膀踮起了腿,高贵的女人不会老。姚莉一身黑色毛衣镶着金丝线,大大的黑眼镜下藏着昔日歌台舞榭的锋芒,颈项年环总带着珍珠,圆润的彩珠让眼前这一把镶金嵌玉的嗓子永恒不老!
爱在战乱蔓延时
《玫瑰玫瑰我爱你》的作曲者正是当年中国时代曲大师“歌仙”陈歌辛,此曲更是第一首被翻译成英文的中国歌曲,美国歌星Frank Laine凭唱此曲《Rose Rose I Love You》成名。
不经意提起这个几乎被历史淡忘的名字,却勾起姚莉姐一段绵延半生的遗憾,无人道出,也无人知晓。“那次陈歌辛的儿子陈钢到香港演出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我在台下边看边流泪,这个孩子看在眼里,就跟我说:‘你还是喜欢我父亲的!’”
70年前的一段往事,在浓浓战幔已然展开的上海,少年的陈歌辛为这位初次演戏的19岁女孩子写了一首美丽的乐曲。“我最喜欢他的那首《苏州河边》。”姚莉眼睛试图抓着空中飘渺朦胧的记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那是他跟我在苏州河边手牵着手边写成这首歌的。”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我挽着你,你挽着我,暗的街上来往走着……
夜,留下一片寂寞,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那年彼此都太年轻,“只要他说出口,我就一定会嫁给他!”要历练过多少人生的沧海桑田才能说出这席话,像魇话在歌白中颂唱千百遍,然而终究没能说出口!往后男婚女嫁,一段心事从此埋藏心底,像地老天荒那么久远。“他是1961年死的。那时他被划成‘右派’下放到农村,他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啊!后来他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太太最终去寻也寻不着,什么都没有了,再也寻不着。”姚莉的眼眶红了起来,然后又再沉入深深的记忆之海,只轻轻补上一句:“如今说了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玫瑰玫瑰枝儿细,玫瑰玫瑰刺儿锐,今朝风雨来摧毁,伤了嫩枝和娇蕊。玫瑰玫瑰刺儿尖,玫瑰玫瑰心儿坚,来日风雨来摧毁,毁不了并蒂枝连理。”歌声余音袅袅,上世纪50年代的“反右”运动中,上海时代曲被扣上“靡靡之音”、“黄色歌曲”、“精神污染”、“反动歌曲”、“亡国之音”的称号,当年著名的黎锦晖、黎锦光、刘雪庵都遭遇悲惨命运,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歌仙”陈歌辛被划为“右派”,1958年被捕,1961年死于安徽白茅岭农场。
浮花浪蕊洗铅华
上海歌坛40年代的七大歌星:周璇、姚莉、白光、白虹、李香兰、龚秋霞、吴莺音,七个美丽身影风华绝代,遗世独立!昔时百花争艳,目下月落星沉,姚莉说她每年都会打电话给在日本的李香兰,她90岁了,不会再来香港,余下就只剩跟自己同年的吴莺音。
那时候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浮华没见少,身穿旗袍妖娆风情的歌女台上台下都似花蝴蝶般,气质优雅的、温婉典丽的、沉郁忧伤的、风情万种的,各有各的舞台。姚莉却是中间灰蒙蒙的一个,在那些古色古香的画面中变幻着她自己的梦,每次上台都不踏实,像脚不着地唱着她的《玫瑰》与《相思》,她笑自己:“鼻子大,不好看嗨!”
一个个陈旧的影像让旧上海永远像一幅古典油画,云里雾里,散发着神秘诱人宛若鸦片的气味儿,一一缕的。看过一帧姚莉的旧上海照,人手上色,艳彩上得利落,红艳的嘴唇、黑不溜秋的卷发,一身万紫千红,叫人想起“单衫杏子黄,双鬓鸦雏色”的艳句来。
1937年,姚莉第一张灌录的唱片叫作《卖相思》,“小时候听留声机,大街小巷都播着周璇。我一生中只有一个偶像,就是周璇,我就是唱着她的歌长大的。”
“怕相思偏偏入了相思寨,无奈何只好把这相思卖,大街过去小巷来,叫了一声‘相思卖’。”
那年头上海最纸醉金迷的“四大金刚”舞厅是:百乐门、仙乐斯、大世界、丽斯。
那时上海南京西路上投资兴建了著名的仙乐斯舞厅,也许当年浪漫诗人徐志摩曾是座上客,热爱旖旎音韵的“鸳鸯蝴蝶派”的文人刘纳鸥兴许也哼着轻歌跳着狐步舞,张爱玲摇曳着款款锦袖走进来,让旗袍扬起了习习的风。
最难得的是《卖相思》唱片一推出,仙乐斯就邀请这位年方16岁的女孩在夜总会登台,飘飘仙乐《玫瑰玫瑰我爱你》自始夜夜就从舞池传遍整个上海,可说是凝聚了这个“东方巴黎”浪漫、冒险与一派歌舞升平的底韵。
姚莉本名姚秀云,其后到电台唱歌时才改成姚莉,哥哥改名姚敏,那时都不避嫌,口口声声“姚敏姚莉,要名要利”。“那个时代生活就是最现实的事,爸爸在我9岁时离世,家庭陷入困境,哥哥要去跑船,姐姐要去做帮佣,我太小,就在亲戚家里寄住了三年,只是病,想妈妈呀!”
后来舅舅将他们三兄妹组成“大同音乐社”,开始每天在电台演唱,每月有两块钱,那时吃一餐才五分钱。成名以后进了仙乐斯(Giro’s Night Club),“呵呵!”姚莉真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薪水很高,有好几个大洋,一个月可以买几担米。即使赚很多很多钱了,我也都交给妈妈。”上海就是这样一个冒险家的乐园,谁都可一夜成名,谁都可一夜赢得全世界,谁都可以一夜间什么都失去。
姚莉如此惦着、爱着妈妈,以至唱了一首哥哥姚敏作曲的《我爱妈妈》,事实上往后妈妈也是将性命豁出去来保护这个挚爱的女儿!
“我爱我妈妈,我不能离开妈妈。
当我降生人间,她已为了我预备下美满的家。
爸爸抚养我长大,哥哥陪着我玩耍,
我跟他们学会了说话,更知道怎样叫妈妈,妈妈!”
旧上海的舞厅里弥漫着香甜迷醉的味道,歌女斜倚着沙发,眼神巡视着舞厅里的男男女女,漫不经心地哼起甜蜜如软糖的时代曲词。不久,来的客人多了,她望着他们淡淡微笑,于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无限风情,于含笑而立时氤氲的优雅气息,只一瞬,迷煞多少骚人政客……
仙乐斯舞厅的日子,姚莉摆一摆手笑道:“追求我的公子哥儿不知有多少,很烦啊,我就转去另一间低调一些的扬子舞厅。”她一忽儿像少女心事般诉说起来:“那时在夜总会唱歌不叫歌星叫歌女,有一种贬意,那些富家少爷爱上歌女总没有好下场,这种事情听得多啦!有钱人家连电影大明星都是看不起的,何况是歌女,那时嫁入豪门的都很惨!”
她是那种盛夏也穿着一丝不苟的素色长旗袍与尼龙丝袜、怀里揣着纯真梦想的歌女,走在扬子舞厅的舞池台板、老藤椅中间格外惹人注目,像从月份牌时装美女画里走出来的样子。那种海派生活品味于焉成形,让人怦然心动,那时靡靡的歌声随着娇扭的身影儿风靡全国,几乎家家户户的留声机都在唱着《哪个不多情》:
“青天朗朗是天明,画眉嗷嗷跃出林,
鲜花儿开放要比美,青春的少女哪个不多情。
哎呀伊得儿喂,哎呀伊得儿喂,
青春的少年哪个不多情。”
她由1943年开始在这间小舞厅卖艺唱歌,正是抗战最为炽烈的日子。烽火飞花,上海舞场间最广为流传的就是红舞女陈曼丽因拒绝为日本人伴舞而被枪杀的可怕故事。当时能够来舞厅消遣的偏偏多是日本人或汉奸,有一夜一班汉奸来到扬子舞厅饮酒作乐,当姚莉唱完手本名曲《玫瑰玫瑰我爱你》以后,竟然有人到后台请她出去与这班客人喝酒,她晓得自己这一出去一定逃不掉的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去的,难道他们真的杀了我吗?”
就在这时刻,母亲挺身出去为女儿解围,跟客人解释自己的女儿年纪小只是唱歌,不会喝酒也不会跳舞,舞厅中舞女多的是,请喝酒请跳舞将事情摆平,客人方才罢休,今天姚莉姐想起来也心有余悸。
姚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自己在扬子舞厅唱歌,也同时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那时舞厅经理看我很低调,不同于其他歌女,所以很喜欢我,我就认他做干爹。他跟我妈妈说,想我做他的儿媳,他的儿子还在念大学,一次也没有来过夜总会哩。我们先订了婚,到战争结束后就结婚了。相依相伴了60年,他刚好在我们钻石婚那一年去世的。现在还有一子一女在国外,也有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
偃歌息影红菱艳
1964年姚莉正式搁下麦克风,她洒脱地说:“不唱了,没有现场乐队伴奏就没有感觉!”她不是说说而已,说不唱就真的不唱了,“我15岁灌录我的第一张唱片,就让大家保留一个美好的印象吧,老了,就不要再唱了,这是我自己的原则。我想在我唱得最好的时候就结束,我很满足了。有些人出一百几十万叫我出来再唱歌的,哼!我说过不唱就不唱。从前打仗时我还不是赚好多大洋,现在我不会再为了金钱去唱,反而那些慈善的、没有钱的活动我才去。”
这真是“别人笑我太痴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况味。
“两年前最要好的朋友歌星张露离开了,这几年仿佛好友都一个个离去。”1985年初次回到上海,姚莉姐宽慰地说见到了当年亲如姐妹的白虹,也见到当年有知遇之恩的严华、为自己创作过无数歌曲的黎锦光与为我创作《重逢》的严折西: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
你在另个梦中把我忘记,偏偏今宵又相逢。”
然而人生中最伤心的别离是与自小相依为命的哥哥姚敏。1967那年姚敏才49岁,“他太忙于创作了,有时候接了一出电影,就通宵几晚地作曲。那天刚刚还一家子吃饭,突然就心脏病发,没得救了。”
送别的灵堂前站满了港台著名歌星,大家一起唱他生前创作的名曲《情人的眼泪》,进行追悼哀思。唱至结尾,歌者听者莫不泣不成声,流下点点情泪: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
只有那情人的眼泪最珍贵,一颗颗眼泪都是爱,都是爱。
好春才来,春花正开,你怎舍得说再会!
我在深闺,望穿秋水,你不要忘了,我情深深如海!”
“我伤心了足足两年,几乎没有出过街,天天在家里听我们一起唱过的歌,天天以泪洗面。现在还是不敢听我们一起唱的《想你,想你》,每次听就止不住哭。但纵然是哭,我也很开心,因为我们一起留下了如斯美好的回忆!”原来在1949年姚莉与姚敏准备离开上海赴港时,还有一个大姐姚英,因为丈夫在昆明教书,就决定留在内地,现在也已经去世了。
“有次有人问我一生中究竟总共唱过多少支歌,我以为大概有300首吧,他们说:不是啊,有450首,歌迷们比我记得更清楚。事实上许多歌放出来说是我唱的,我也都忘记了,实在太多了。上海出名的《玫瑰玫瑰我爱你》、《风雨交响曲》、《得不到的爱情》、《哪个不多情》、《秋的怀念》……至今忘不了,来到香港灌录的《大江东去》、《春风吻上我的脸》、《雪人不见了》、《月下对口》……忘却的太多了!”
若说人生88岁了,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姚莉挑一下眉头、托一下深色的眼镜,“希望真的可以做一个集合我所有歌曲的合辑,450首歌。”多丰富的人生。不过她又感慨当年的许多胶碟母版已经不可能找回来了,那时候时常去印度及其他东南亚地方录歌,要找回来何其困难啊!
听着老唱机上走着的黑胶唱片,一圈圈回旋着往日的风情,旧上海的气息依然叫人心醉心碎。不断变幻、令人目眩的歌声,时而婉转、时而忧伤、时而雍容、时而跳脱,让听者意乱情迷。
当沧桑化作美丽,她依旧闲庭信步,气定神闲地走过来、走出去。
——曹民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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