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亢德是她在文学道路上的恩人。苏青与大汉奸周佛海及陈公博的相识也是陶亢德介绍的。说苏青走红是《古今》捧的,不无道理。她在《古今》上发的第一篇文章是《论离婚》,堪称绝妙,受到时为上海“市长”的陈公博的欣赏。该刊创办者朱朴,是汪伪交通部次长。朱朴点拨苏青写文章奉承一下陈公博。苏青可能考虑自己一孤身女子在外混事不容易,需要有人庇护吧,在《〈古今〉的印象》一文中,果真吹捧了陈公博一番。忠奸不辨,实在令人心痛(也许她已有所察觉,在后来出版的 4部散文集中,均未收此文)。投桃报李,陈公博给苏青介绍工作:或者做他的私人秘书,或者任市政府专员。大概苏青怕陈公博有所图,选做专员,混入官场。尽管她只干了3个月,但代价是惨重的,她由此沾上了“汉奸嫌疑”,这页历史是抹不去的。此时有人以匿名方式寄给她一张10万元支票,苏青曾犹豫,猜想是陈送的,但信封上无写信人的地址。恰那时苏青要养全家老小5口,日子实在不好过,她就饥不择食,收了。生活有所改善后的苏青,不甘寂寞,想出人头地地干一番事业。她审时度势,决定办刊物。刊名定为《天地》,取谈天说地、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意思。这油然令人联想到是延续《古今》的余绪,一指时间,一指空间,故有人认为这是“天造地设,妙古绝今,可谓巧合之至。”
1943年10月10日,在周佛海、陈公博的资助下,天地出版社兼《天地》月刊在上海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160号601室挂牌开业。
苏青真有本事,把政界、文坛的名流拉来写稿,作者队伍阵容显赫:周作人、陈公博、周佛海父子、胡兰成、谭正璧、秦瘦鸥、朱朴、张爱玲、纪果庵、柳雨生等。
苏青不仅有温州人的能干,又有上海人的精明。她单枪匹马经营的《天地》,创刊号竟一炮走红,脱销后立即加印。她经营有道,马上实施杂志预订,八折优惠客户。新年出“特大号”加质不加价。她向周作人讨张签赠的全身照,登在杂志上,既做广告又讨周作人欢心。还别出心裁举办“命题征文”,总之花样不断翻新。为争得发行折扣,她不怕丢人现眼,不怕吃苦,亲自扛着《结婚十年》到马路上贩卖,与小贩“讲斤头”。聋哑作家周楞伽撰文揶揄她:“作为一个宁波女人,比男人还厉害!”还写打油诗调侃她:“豆腐居然吃苏青,血型犹太赐嘉名”,因而得了个“犹太作家”的诨号。苏青寸土不让,写文反驳,斥责他多管闲事,并反唇相讥:“ 你耳聋,一张嘴又说不清楚。”以周耳聋为题讽刺挖苦,笔墨官司俗到与骂街无二了。苏青说:“情愿不当什么女作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张爱玲说苏青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
受人惠,必还人情。在《天地》创刊号和第四期上发表的署名为“周杨淑慧”的《我与佛海》、《在日本的小家庭生活》两篇文章,实质上是由苏青代笔的。
这时的苏青,已成了社会活动家,出席了一些有亲日行为的不光彩的会议,还任过“中日文化协会的秘书”。故此,1945年11月出版的司马文森编的《文化汉奸罪恶史》,列出张爱玲、张资平、谭正璧等16位文化汉奸,苏青亦在其中。张爱玲沉默。苏青在《关于我》一文中辩诬:“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那是我‘ 适逢其时’,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选定的这个黄道吉日才动笔的。我没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国主义,那是我怕进宪兵队受苦刑,而且即使无甚危险,我也向来不大高兴喊口号的。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民国的。否则正如米商也卖过米,黄包车夫也拉过任何客人一般,假如国家不否认我们在沦陷区的人民也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话,我就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心中并不觉得愧怍。”她后来在另一篇文章中袒露了当时的真实心境:“我投稿的目的纯粹是为了需要钱!”“而且我所能写的文章还是关于社会人生家庭妇女这么一套的,抗战意识也参加不进去,正如我在上海投稿也始终未曾歌颂过什么大东亚一般。 ”“苏青从来没有写下一个字替敌伪唱赞歌。”(谢蔚明)对“文妓”、“性贩子”和“汉奸文学”的指控,时下也有不同的声音:季广茂在《义旗下的哭泣》中谈到苏青在40年代那段辩白时指出,“(沦陷区的人民)他们被自己的政府遗弃在固有的土地上,他们有权生存……但更多的百姓则生活在灰色地带之中,他们只能生活在夹缝之中,忍气吞声”。江荣在《拂去尘埃读苏青》中说:“四十年代前期的上海,时代特殊,环境复杂,在那个环境下活动,若无清明的国家、民族意识,若无坚强的意志以及有保障的生活来源,很容易沾上腥气。”戴锦华认为:“(苏青)只是在一种男性行为的压抑之下,在一种死寂的女性生存之中,道出的一种几近绝望的自虐自毁性的行为。”柯灵也说:“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以外,就都看做是离谱,旁门左道,既为正流所不容,也引不起读者的注意。”
又据台湾烛微先生披露:当时的中国政府未正式调查她(苏青)、检举她,将其视为汉奸逮捕归案,以致后来还有某大报编辑请其改换笔名编副刊(《世界日报》1987年2月)。
无论事实如何,苏青当年与周佛海、陈公博之流的瓜葛,是其人生册页中抹不去的不光彩的一笔。她只能毁誉由人。千秋功过,留待历史评说。
生死顺天
天变道亦变。
新中国成立后,提倡文学创作为工农兵服务,像苏青这样以写青衫红粉、家长里短为主题的作家是无法上阵的。当年的老朋友张爱玲、徐都远去海外,苏青显得格外的寂寞、苦闷。更为难堪的是生活无着,一辈子为钱发愁。1949年底,苏青由九三学社吴藻溪介绍,加入妇女团体“妇女生产促进会”,但一时也没找到工作养家糊口。正一筹莫展时,朋友告诉她,香港的《上海日报》想请当年走红的老作家写稿撑门面。于是苏青写了《市妇运会请建厕所》、《夏明盈的自杀》等寄去,可非但没有收到分文稿费,反受有关部门一顿批评。
时值1951年,市文化局戏剧编导学习班招生,苏青报名,没被录取,后由夏衍出面,才被批准。毕业后,她被分到由尹桂芳任团长的芳华越剧团工作,为配合“三反”、“五反”运动写了几部剧本,但都未获成功。后来,她改编郭沫若的《屈原》,为此专程进京向楚辞专家文怀沙请益。1954年5月,由苏青任编剧的《屈原》首演,反映颇好。在参加华东戏曲会演时,佳评如潮。演员获奖了,音乐获奖了,偏偏剧本没获奖,其根子是苏青有“历史问题”。苏青感到不解、不平,但她只能忍气吞声。那段日子,最开心的是由她编剧的《宝玉与黛玉》在京、沪连演300多场,创下剧团演出的最高纪录。倒霉的是,在改编历史剧《司马迁》时,为塑造好司马迁的形象,她写信向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讨教。完全是一封纯学术探讨的信。讵料,1955年贾植芳被打为胡风分子,被判刑。有关部门在抄贾家时,发现了苏青的那封信。苏青也被打成胡风分子,关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也有人认为,苏青被捕是潘汉年、###案所牵。情况太复杂,非局外人能说清楚。但后来经深入调查,苏青与胡风根本无关联。1957年6月27日苏青被“宽大释放”。苏青出狱后,又回到剧团。一时无事可做,看剧场大门。自己创作的作品,已被他人改头换面窃去。1959年芳华剧团去福建,苏青不愿去,被安排在黄浦区文化局下属的红旗锡剧团当编剧,兼配角唱戏,还要负责字幕,很是辛苦。她也配合政治写过《雷锋》、《王杰》,但无影响。
1966年的“文革”,苏青家被抄,人被斗。令她愤怒的是工作也被锡剧团辞退,生活更困难。1975年,苏青从黄浦区文化馆退休。退休证上写明:原工资61.7元,按7折计算,实发退休费:43.19元。
苏青的晚年极为凄凉。她原住市区瑞金路,和邻居共用厨房、卫生间,经常受人欺负。迫于无奈,和郊区人家调换住室,以求安宁。她与已离婚的小女儿李崇美和小外孙,三代人住在一间10平米的房子里,相依为命,基本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唯与王伊蔚老大姐(抗战前《女生》杂志主编)有所过从。她在致老友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期也不远了”。
1982年12月7日,多灾多难的苏青顺天命而去,终年69岁。
1984年,上海市公安局作出《关于冯和仪案的复查决定》,内称:“……经复查,冯和仪的历史属一般政治历史问题,解放后且已向政府作过交代。据此,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将冯逮捕是错误的,现予以纠正,并恢复名誉。”迟来的公正,苏青去世已两年了。
苏青病危时,很想看看她的《结婚十年》,家中没有。后来成为其女婿的谢蔚明,辗转托人找到一本。因那时此书还未开禁,书主人提出速阅速还。谢蔚明为安慰病中的苏青,出高价复印一册送她。苏青做梦也没想到,她死后不几年,社会日渐祥和、开放。苏青复苏了。她的《结婚十年》、《浣锦集》等陆续再版,研究关注她的人也越来越多:《苏青传》(王一心)、《乱世佳人苏青》(李伟)以及《寻访苏青》(毛海莹)相继问世。人们没有忘记当年上海滩的苏青!
花落人亡有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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