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藏在老祖母箱底的唐装自小就有一份莫名的迷恋，爱她的旧旧和华丽，爱绸缎的温软手感和柔润光泽，爱她裙裾领角那些非常女人味的细节。盘扣、绣花和镶边，她总使人揣想那个年代充满着被疼爱被怜惜的娇纵。几年前《花样年华》风光无限，而更多的女小资痴迷的是张曼玉身上那三十几套夜玫瑰般冶艳的旗袍，绝色且动人心魄。然而令姿色平庸的女人气短的是，旗袍真是最势利最无情的，她只会弄巧不能藏拙。
女人天生就是衣服的奴隶，为了寻觅旗袍料子我好几天都坐一个小时公车逛海印布料市场，好不容易才淘到两块花里胡哨的旗袍料子。一块是弹力丝的，旧旧的那种，灰绿、褐黄与锈红的花纹，褐绿色底子，三十年代大上海那种非常奢华的感觉，古典而炫丽；另一块是真丝的，含蓄些，粉色底子，小朵白描的土褐色花枝，错落点缀着玫红的蕾，别致而清新。因为固执，所以两件都裁剪成膝盖上下的长度，斜襟、蜻蜓盘扣。穿着那件华贵的，有典雅的韵致；清新的那件，有摩登的时尚。回家避暑的这个夏季行走在老家毒辣的太阳底下，总给旧日女伴很隆重很惊艳的感觉，啧啧之余只恨小城买不到这么漂亮的布料；每次逛超市，无一例外地要接受年轻售货小姐的指指点点，于是快乐毫无理由地就随一件衣裳紧紧贴了上来。
然而快乐不是这么不求回报就包围过来的，两件风情无限的旗袍下水之后才让我尝到苦头，衣料店的老板早就给了一张保养真丝的小卡片，上面一字儿列下六七条呵护小贴士：一、不能用洗衣粉，只能用真丝洗衣液或沐浴露。二、最好手洗，不要用手拧干，只能滴干……最麻烦的是，拿去裁剪时已先缩过水，然而每当洗后晾干滚边处就皱巴巴的，非要耐心把它一遍遍扯平不可，比小心情人还甚；更费神的是丝绸还是一种最难侍候最喜欢耍性子的织物，我必须时时刻刻规规矩矩，保持淑女的良好坐姿，稍一忘形她就起皱。丝绸藏在美丽外表下的坏脾气实在叫人又爱又恨，我无疑成了这两件旗袍的奴隶。
可是因为爱，所以还是愿意受她的折磨，为她小心侍候，甜蜜地烦恼着也是一种快乐啊，唯美的女人对衣裳天生欠缺免疫力，就像对爱情的痴迷一样令人感叹。
女友豆豆常说她喜欢棉布的料子，因为穿着舒服，她总奇怪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为一件美丽衣裳而束手缚脚对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哪怕这件衣裳多么令她动心。
由此我想，为什么在爱与被爱之间，更多人会选择被爱，因为主动所以总免不了为她折磨为她煎熬；许多男人最后选择的也往往不是他最爱的那个，我想是因为他自觉没有心力来供养她，不耐烦去照顾侍弄她；怕驾驭不了她，怕因为爱而受牵制。因为他更爱自由，因为爱情不是男人的第一，因为男人天生不是装饰附庸品，他更需要被崇拜需要征服感。千辛万苦追求到手，还要加倍地细致呵护？那样太累。功利性太强了，所以痛苦的往往就是那些执著痴迷的梦中人。
豆豆不止一次用她的棉布理论来提醒我，她强调的是轻松舒服，爱情在她眼里是有毒的罂粟花，就像丝绸的光泽一样虚幻不可靠。所以明白为什么街上不流行真丝，更多的人啧啧之余还是理智地敬而远之，因为爱人十分辛苦，却不一定能得到幸福，而被爱却勉强可捡来三分幸福。究竟还是太功利了，想起来到底有点难过。
我没有豆豆的冷静、智慧和洒脱，我始终执迷于丝绸的华丽亮泽，只有那光泽的滋润，生命才能显出神采。也许因此我会比豆豆多流几滴苦涩的泪，但是她其实又焉知为一样东西所累所折磨的同时何尝不是一种纠缠着的幸福呢？因为积极因为主动，所以活着才有所附丽，有泪水滋润的生命应该不至于太枯燥太麻木，人生会更丰满更完整。在侍弄和烦恼的纠葛中，这份热情散放出来的就是生命的芬芳。
棉布的质地暗淡无光，我想生命的底子还是需要爱情给我们一点光泽一点亮色的，哪怕就像拥有一件真丝旗袍一样，要用一辈子的烦恼和折磨作代价，然而，为了那一瞬间的惊艳，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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